何兆武 他把名字寫在水上
來源:新京報 2013-6-6 姜妍 吳月
何兆武 1921年出生,1956年到1986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員。1986年以后,任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譯有盧梭《社會 契約論》、帕斯卡爾《思想錄》,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羅素《西方哲學史》等,著作有《歷史理性批判散論》《歷史與歷史學》等。
六年多之前,當被問及為何不出《上班記》時,何兆武說“等我死了再處理”。而今92歲的他回答 是“我不會寫《上班記》,因為我只能寫自己熟悉的東西。”生活規(guī)律的他,看書看報關心新聞,只是已經(jīng)不太出門。何兆武感慨現(xiàn)在的北京常常有霧,“以前不是 這樣的,經(jīng)常能看到藍天。現(xiàn)在的北京,人也太多了。”
“我不太出去,人家也不太來了”
“有位朋友去訪問何兆武,老先生現(xiàn)在九十多歲,住在非常小的房間里,我朋友就感慨,他這么老還住在這么狹窄的地方,覺得很遺憾。”黃燦然在一次采訪里提到過何兆武的家。確實,何家的房子小小的、舊舊的、但收拾得干凈整齊。他的孫女30多歲了,每周過來陪爺爺住一兩天。
何兆武的臥室進門處有臺小電視,有兩面墻書架上擺滿了書,中英文的都有。房間里有一張單人床,上面鋪著淺色的床單,枕邊還碼了一摞書。房間的地上是個不斷搖頭晃腦的橙色小電暖氣。春天來臨,何兆武身上的衣物卻還是冬日里的居家裝扮。
問起正在讀的書,何兆武就從枕頭旁拿起一本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現(xiàn)在沒有人給我安排什么工作,我也做不了什么工作,腦子會記不清楚,每天就是讀一 讀閑書。”他覺得傅高義的這本書還不錯,“我挺贊同鄧小平的做法,不然我們現(xiàn)在可能連肚子都吃不飽。”他說話的時候,桌上還攤著他剛才在看的報紙,報紙旁 邊擺著老伴的照片。
何兆武的生活很規(guī)律,早上6點起,晚上9點睡,中午還要睡一小時的午覺,“我睡眠還不錯”。除了看書看報,他也會看看電視里的新聞。“我最近關心的新聞是會不會打仗,關注朝鮮的核武器……”
書架上除了書還有許多古典音樂和京劇唱片,掃過去可以看到舒伯特的《冬之旅》、帕格尼尼吉他與小提琴二重奏、卡拉揚指揮的貝多芬小提琴協(xié)奏曲、新編京劇 《情仇劍》……“我現(xiàn)在不聽了,前幾年還會聽,現(xiàn)在沒太大精力了。我只喜歡19世紀以前的古典主義音樂,鋼琴、小提琴都行。莫扎特、舒伯特、門德爾松我都 喜歡,當然貝多芬也喜歡。”說起這些音樂家名字的時候,何兆武用的是英文。“我年輕的時候喜歡聽京戲。我也愛看電影,每個月都會去看一兩次,現(xiàn)在出門不方 便了……”
畢竟是92歲的老人了,何兆武只在天氣好的時候偶爾下樓去走走,也就走個10分鐘。體力消耗少,飯也吃不多。有些熟人偶爾來家里作客,和系里的老師、年輕的學生往來很少,“我不太出去,人家也不太來了……”
“現(xiàn)在的北京,人也太多了”
何兆武喜歡笑,但是話并不多,不大喜歡主動講話,有時候說話會重復,也有的時候自顧自地說下去。說著說著他就會把臉揚起來,看看窗外,眼神悠遠。他好像在記憶庫里搜索著什么,沉默一段后眼睛一亮,講起剛剛搜索到的內(nèi)容,“我們那時候……”
問他會不會再寫《上班記》,何兆武說:“我現(xiàn)在跟不上時代,不太寫東西了。我不會寫《上班記》,因為我只能寫自己熟悉的東西。對上班的很多事情,我都搞 不清楚。比如我當時在社科院歷史研究所,門口牌子上寫的是‘中國科學院’,但它實際上屬于宣傳部門。科學是后有結論,通過研究得出結論。但是宣傳是先給結 論,再去研究它,比如‘赫魯曉夫罪大惡極’,你去證實它。”
“中國的傳統(tǒng)就是對科學不太重視,五四時期我們提倡民主、科學是很對的。現(xiàn) 在比過去好多了,但也要繼續(xù)提倡。我們鬧了很多笑話,‘大躍進’的時候說畝產(chǎn)量多少萬噸,在當時怎么可能,當時饑荒餓死很多人。我當時在北京,一個月的糧 食是29斤,按理說一天一斤足夠了,但是當時沒有別的吃的,所以還是吃不飽。我有個鄰居,原本很瘦的,有一天突然就胖了一圈,是浮腫。當時我看書,經(jīng)常看 著看著就眼前一黑,過十幾分鐘才緩過來。”
回憶起歷史,何兆武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最近北京經(jīng)常有霧,以前經(jīng)常能看到藍天。現(xiàn)在的北京,人也太多了。以前我們說中國有四萬萬人口,現(xiàn)在快14億了!就像我這個小房間,要是來400個人,那肯定盛不下。我們很多事情都不按科學規(guī)律辦事。”
嘴上說跟不上時代,何兆武對現(xiàn)在的時代充滿好奇。他會問我們:“電腦我想不會太難學吧?”“有了這個東西之后,報紙發(fā)行就減少了吧?”不過他想了想又說:“信息發(fā)達了以后,哪有那么多時間看哪!無論你的信息來源多么豐富,你知道的總是片面的,你不可能全都了解。”
“內(nèi)心的平靜,就是幸福”
“這里躺著一個人,他把名字寫在水上。”這是何兆武非常喜歡的一句話,也是濟慈的墓志銘。“濟慈26歲就死了,英文里有一句諺語是說,把名字寫在沙子 上,潮水一來就沖走了。把名字寫在水上就更徹底了,一邊寫一邊就沒有了。我覺得人生就是這樣,過去了什么都留不下,不管你多有名,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就像 古詩里說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何兆武不覺得自己這一生幸福,也不覺得自己不幸福。“文革”時被打成反革命是他覺得不幸福的 一段歷史,但他又說,當時被打成反革命的人太多,所以自己的這段歷史也就沒有那么不幸福了。“我覺得幸福是因人而異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理解的幸福。一次我 看到一本書,是烏納穆諾的《人生悲劇的意義》,里面說人一生追求的是光榮。我覺得人生追求的是一種心安理得,內(nèi)心的平靜,這就是幸福。”
聊完天給何兆武拍照,他坐在椅子上微微笑,拿照片給他看問他好不好,他只是笑著說自己不懂。然后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索中,有好幾分鐘不講話。
離開的時候他把我們送到門口,臉上還是掛著淡淡的笑,沖我們揮揮手。每天照顧他的阿姨開始準備午餐。
談自由——我覺得應當盡可能地給人自由。雖然自由有限度,你不能妨害公共的利益,但是在這個范圍之內(nèi),自由越多越好。
最常想起人生的哪件事——我很喜歡我們的太老師王國維的一句話,“人生過處唯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說人生過完了會有很多后悔的東西,知道得越多,疑問越多。(后悔什么?)人的一生要對自己追求的事情做出一番事業(yè),我覺得我沒有做到。
談最崇拜的人——我崇拜康德,他是大哲學家,對人生有很透徹的看法。中國人我崇拜陶淵明先生和蘇東坡。
談孤獨——我已經(jīng)習慣了,因為從小就是這樣。(笑)
【歲月回聲】
“人對自己應當有自知之明,你沒那個本事,癡心妄想有什么意思?我不是什么豁達,你應該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人老了總是要死的。像我這一代人,早年比較順利,后來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到老了還是默默無聞,那你也還得樂天知命。”
錄自本報2006年9月15日何兆武專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