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先生海棠詩
來源:《東方早報》2013-9-22 張旭東
君子擇善固執(zhí),其實擇不善亦固執(zhí),孟子所謂“我自不動搖”,是為君子。后來他的“萬物皆流,金石獨止”,不能說與他這種性格關(guān)系小。
胡文輝先生《陳寅恪詩箋釋》自2008年刊布,倏忽間已是五年,今日此書繁體橫排再版,訂補頗多。作者遠(yuǎn)道又贈一部,惶悚感激。我當(dāng)日對海棠詩提出意見,于今豐干饒舌,準(zhǔn)備再說幾句。
《陳寅恪詩存》中有《燕京西郊吳氏園海棠》(一題作《吳氏園海棠二首》之一),全詩云:“此生遺恨塞乾坤,照眼西園更斷魂。蜀道移根銷絳靨,吳妝流眄伴黃昏。尋春只博來遲悔,望海難溫往夢痕(原注:李德裕謂凡花木以海名者皆從海外來,如海棠之類是也)。欲折繁枝倍惆悵,天涯心賞幾人存。”
前人娛樂太少,賞花是件挺重要的事。具體到陳寅恪身上,他似乎比較喜歡海棠。他寫海棠的詩比較多,這里是他詩集里寫海棠花的第一首。但賞花賞到“此生遺恨塞乾坤”,倒也少見。知必非單純詠花,而是寫其他事。那是寫什么事呢?吳宓日記里面說:“寅恪此二詩,用海棠典故(如蘇東坡詩),而實感傷國事世局。”胡文輝認(rèn)為是寫“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增訂本,135頁)。吳說太泛,幾可籠罩一切,等于沒說;胡說雖切,錯了方向。
第二句“照眼西園更斷魂”,“照眼”二字從“五月榴花照眼明”一句來,寫海棠之艷,語簡意完。陳先生長女流求有一則筆記,講到1934年前后的陳家生活,云:“多數(shù)周末下午母親帶我和二妹小彭進城看望祖父。父親星期六上午到東交民巷學(xué)梵文,后即回姚家胡同祖父寓所團聚。然后父親和母親帶我們姊妹一同乘校車返清華園。” (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民國二十三年甲戌[一九三四年]先生四十五歲”條)陳家這種寧靜的生活延續(xù)到第二年無大變化,但時局如此,內(nèi)心不能真正的寧靜,總有細(xì)小的物事,將觸發(fā)寧靜中的擔(dān)憂。“照眼”二字寫出了這種不其然而來的觸動。那么,在1935年的暮春,吳家花園的海棠將謝,四十六歲的陳寅恪,看到依然紅艷而終將謝去的海棠,究竟想到了什么讓他頓感“此生遺恨塞乾坤”?
第二聯(lián)最不易解,我當(dāng)年沒說清楚的就是這一聯(lián),“蜀道移根銷絳靨,吳妝流眄伴黃昏。”宋人陳思的《海棠譜》,第一句就說:“蜀花稱美者有海棠焉。”這句可為“蜀道移根銷絳靨”下注腳,說它發(fā)源于蜀地;“移根銷絳靨”是說蜀花移至京門,漂泊中絳靨銷卻。《海棠譜》又說:“海棠雖盛稱于蜀,而蜀人不甚重,今京師、江淮尤競植之,每一本價不下數(shù)十金,勝地名園目為佳標(biāo)。而出江南者,復(fù)稱之曰南海棠。大抵相類,而花差小,色尤深耳。”這句可為“吳妝流眄伴黃昏”下注腳,寫其漂泊江南,依黃昏而憔悴。遷徙漂泊這一點其實吳宓也已看到,但他習(xí)慣于陳詩中尋“事”,于是認(rèn)為這首詩與“Edgar Snow 《Red Star Over China》書之內(nèi)容——‘二萬五千里長征’”有關(guān)。胡文輝雖詳辨吳宓將蔚秀園混為吳家花園之誤,卻近乎固執(zhí)地繼承了他“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一說,抓住“蜀道移根銷絳靨”的“銷絳靨”三字,指稱“共產(chǎn)主義運動進入低潮”,并加按語謂“海棠色紅,故比喻以紅色為標(biāo)志的共產(chǎn)黨”(137頁)。但按照這種思路,下句“吳妝流眄伴黃昏”無法解釋,故將“吳妝”解作:“亦作吳裝,原指中國畫一種淡著色風(fēng)格,相傳創(chuàng)始于吳道子,故名;又以形容色彩淡雅者,宋洪適(誤作“洪適”)《海棠花二絕》之一:‘雨濯吳妝膩,風(fēng)催蜀錦裁。’故此句仍指海棠的紅色變淡。”(136頁)硬要擠出“褪色”二字,流于附會。甚至“海棠移植他處,則紅色減褪”這句話(136頁倒行七),文中也沒注明出處;而《海棠譜》明確說南海棠“花差小,色尤深”。文輝先生明顯讀過或查檢過《海棠譜》(因為有所引用),不知為什么此書前面幾段全忽略過去,沒有解決“吳妝”即指“南海棠”這個問題。
第三聯(lián)“尋春只博來遲悔,望海難溫往夢痕”,上句說今事,下句用典,用典之處出注,謂“李德裕謂凡花木以海名者皆從海外來,如海棠之類是也”。我們知道,從黃宗羲到鄧之誠,所倡導(dǎo)的以詩證史,很大程度上就是以詩題、以詩注證史。詩無達詁,以詩證史難,以詩題、詩注(指自注)證史易。他們特別注意有作者自注的那些詩(鄧氏《清詩紀(jì)事初編》是顯例)。這首作品也有作者一個注,值得引起注意。作者用“凡花木以海名者皆從海外來”的典,正畫出海棠漂泊的身影。整首詩寫到這兒,懼漂泊、怕流散之感,已躍然紙上。
尾聯(lián)“欲折繁枝倍惆悵,天涯心賞幾人存”。今日折枝,已是存夢,現(xiàn)依依不舍之情與對未來之無限憂慮。
這首詩寫海棠花,抓住這種花的移植歷程,充滿空間感,很自然地寫出很多顛沛流離之感、遷徙無助之情。
不是每首詩都有思想,有故事,但這首詩我覺得還是有其內(nèi)涵,因為涉及“避地”,這可能是陳先生平生諸多主題中的一個。1937年以后,陳先生可以不走,事實上很多人也沒有走。但陳氏很知道自己的性格,他不能忍。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他對這種離亂早有預(yù)見,如《贈蔣秉南序》(1964年)云:“清光緒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檢架上舊書,見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讀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羨其事。以為魏丘諸子值明清嬗蛻之際,猶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與從容講文論學(xué)于乾撼坤岌之際,不謂為天下之至樂大幸不可也。當(dāng)讀是集時,朝野尚稱茍安,寅恪獨懷辛有索靖之憂,果未及十稔,神州沸騰,環(huán)宇紛擾。”《柳如是別傳》卷首云:“天下尚稱乂安,而識者知其將變。寅恪雖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觸。”這些文輝先生大著都已提到,但沒有發(fā)揮應(yīng)有之作用。陳先生這種恐亂世、懼漂泊的情感在1935年平靜的生活中被海棠所觸動,抒發(fā)出來。
二是他早有應(yīng)對這種局面的準(zhǔn)備,也就是說,一旦到來,是走還是留,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研究唐代,研讀過韓偓的詩集,并作過批注,對韓冬郎唐末避地閩中,遠(yuǎn)離朱溫所占的政治中心,有所認(rèn)同,《四庫提要》由此謂其人為“唐末完人”,這種判斷在清末士人中影響很大。這個意見,1927年王靜安自沉后,他寫挽詩,有“曾訪梅真拜地仙,更期韓偓符天意”之句,就有清楚的表達。意思是不該死,應(yīng)當(dāng)避地。但是“避地”對于體弱多病的陳來說,畢竟是件艱難的事。他自己不想動,流求所描寫的1934年的生活,甚至可以看作他的理想。但盧溝橋事變以后,陳三立絕食而死。如此處境,父死于斯,子必不能留。義無反顧,走上思想上已有準(zhǔn)備、身體上不愿實踐的避地之旅(他后來戲謂“自笑平生畏蜀游”)。隨校南遷,目盲腳臏,皆在途中。這是第一次避地。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重返清華,過上盼望已久、甚至覺得一生都難以再求的平靜生活。好日子是短暫的,至1948年底,決定離開都門,避地嶺南。目盲腳臏做大撤離,一如數(shù)年前之堅決不猶豫,可見他這種避地的思路有多“頑固”。他不以自己為廢人而能幸免,離開中心是打定主意的“讀史早知今日事”。這是第二次避地。(順便提及,“讀史早知今日事”這個名句,就是《吳氏園海棠二首》的第二首里的句子,我們這里討論的是第一首。第二首不能在這里贅述,請自翻閱。)
在第一次避地的途中,在蒙自寫下海棠詩;在第二次避地的嶺南,寫詩思念在清華手植的海棠,都與這最初的一首海棠詩相呼應(yīng),描摹出飄泊的花。
至于1949年去留問題,胡文輝、張求會二先生皆有新證,均有理。但鯤西前輩更有傾注情感的表達,他說:“總而言之,一代宗師,于史無所不讀,歷代興亡盡在其默識中,抑且殷鑒不遠(yuǎn),是則晚年之遭際,其失在一念、僅僅一念之差也。”(《補白二則·陳寅恪1949年去留問題一文讀后》,《上海書評》2009年7月11日)而臺灣亦是是非之地,以他“打定的主意”來看,陳先生之留而非去,并非“僅僅一念”“一念之差”,而是由來已久的應(yīng)對。我們替他后悔,也許不必,因為這不是他一時顧及不周,而是籌爛謀深的出處之道;雖然這次錯了,由于種種原因,大陸放棄了解放臺灣。
君子擇善固執(zhí),其實擇不善亦固執(zhí),孟子所謂“我自不動搖”,是為君子。后來他的“萬物皆流,金石獨止”,不能說與他這種性格關(guān)系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