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與陳寅恪
來源:中華讀書報 2013-06-05 張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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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清華考題“對對子”而引起爭議的陳寅恪曾說:“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
“劉藏春”、“姚逃虛”,只看這兩個名號,,就有說不盡的含義,。
元劉秉忠,字仲晦,,號藏春散人,,著《藏春樂府》。明姚廣孝,,字斯道,,號逃虛子,著《逃虛子集》,。“藏于春”,、“逃于虛”,只看其如此自稱,,已知非真藏真逃,,名號背后必有強烈的寄托,別有他物與之相對,,在于讀者自己領(lǐng)會耳,。如果真藏真逃,亦必不由昭昭揭揭宣示名號而達致,。故二人名號的真義,,當看其“秉忠”、“廣孝”之本名,,而其引興之意,,又當知“藏春”、“逃虛”之寄托也,。
陳寅恪《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一文,,明褒實貶。文章開篇稱道梁氏,,揭出兩層意思:其一,,“高文博學,近世所罕見”,,此點蓋舉世無可議,。其二,“論者每惜其與中國五十年腐惡之政治不能絕緣”,,認為不然,,中國之學術(shù)皆當與政治相關(guān),舉出“劉藏春”,、“姚逃虛”二例。
開篇一段文法是反題正說,學術(shù)上是承接今文傳統(tǒng),。“高文博學”,,但亦可說是辭賦小道,玩物喪志,。“儒家之學”,、“天民先覺”,即今文經(jīng)學上“經(jīng)世致用”之“微言大義”,。“董生國身通一之旨”,,此董生非陳寅恪常言韓愈《送董邵南序》之董生,乃是西漢董仲舒,?!洞呵锓甭丁返诙獮椤锻▏怼罚^“身以心為本,,國以君為主”,,此即今文家宗旨。
“先生之不幸”與“中國之不幸”,,意謂梁氏處身亂世,,其價值僅獲第二義。不與政治相關(guān)而為“高文博學”,,漢學考據(jù),,一家之言,皆止于第二義,。如三代隆盛,,政學合一,國身通一,,道器不離,,即章學誠所謂“治教無二,官師合一”,,方是為學之第一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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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一書為吳其昌遺著,《中國歷代名賢故事集》第三輯《學術(shù)先進》之一,,潘公展,、印維廉主編,勝利出版社1944年重慶出版,。
吳其昌為王國維,、梁啟超弟子,著述甚豐,。王國維卒,,吳其昌先作《王觀堂先生學述》,,又作《王國維先生生平及其學說》。論“先生之學,,綜凡三變”,,條列其學術(shù)成就為七項,均較為切實,。但不甚在意王國維初學之跡與自沉之歸宿,,而立論不免于趨新。如稱王國維“先師殆可謂為‘新史學’家”,、“先生是科學的古史研究的奠基者”,,又論王國維“非經(jīng)學家,其治經(jīng)學之主旨,,乃在推證古史”,、“先生本非經(jīng)學而為史學,其治諸經(jīng),,以經(jīng)傳為古史史料之淵藪故也”,、“先生亦不治諸子學也”,不免稍稍悖于往昔四部之學大義,。
吳其昌曾有《梁任公先生晚年言行記》與《梁任公先生別錄拾遺》,,可惜《梁啟超》只完成了上冊,照王國維《學述》之例,,下冊當重點論述梁氏晚年學術(shù)成就,,其情形尤為作者所熟知。今所見上冊自梁氏幼年至戊戌變法,,夏曉虹先生認為,,吳其昌“沿用了1901年梁啟超著《李鴻章》所開創(chuàng)的現(xiàn)代評傳做法”,體現(xiàn)了梁氏《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以一個偉大人物對于時代有特殊關(guān)系者為中心,,將周圍關(guān)系事實歸納其中,,橫的豎的,網(wǎng)羅無遺”的精義,。而筆者則感到,,此書依據(jù)了太多梁氏自己及維新一派的描述,即便光緒的上諭也無非出于“六章京”之手,;同時史觀的基調(diào)更完全站在維新派一邊,,其章節(jié)如“梁氏生前中國一般的慘狀”、“亡國景象與維新初潮”等,,似乎康梁乃是應(yīng)符命而出世一般,;并且行文的風格也是梁氏的“報章體”,而不是客觀的史家體,,自始至終都是夸張鼓動渲染的味道,,實為“歷史研究法”之大忌,。
故陳寅恪論及此書,一則曰“多取材于先生自撰之《戊戌政變記》”,,二則曰“亦為一時之情感所動蕩”,,此外別無一言,要之不以為實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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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政變記》于維新之次年,由橫濱出版之《清議報》連載,,并由清議報社印行(九卷本),。此年梁啟超二十七歲。與對吳其昌書的評價相似,,陳寅恪認為“此記先生作于情感憤激之時,,所言不盡實錄”,認為二書“關(guān)于戊戌政變之記述,,猶有待于他日之考訂增改者也”,,言外之意已預(yù)見“戊戌政變”一段歷史需要重寫。
《戊戌政變記》前述康有為之登用,,及西太后虐待光緒帝,,后述政變原因與新政之被推翻。附錄一“改革起原”錄甲午戰(zhàn)后康有為上書,,附錄二“湖南廣東情形”錄梁啟超致陳寶箴書,,附錄三為“光緒圣德記”。書中多半是上諭,、上書,,而加以按語,已有從文件到文件的感覺,。如與《翼教叢編》相比,,后者在駁詰中均先照錄對方原文,而《戊戌政變記》僅為一面之辭,。并且論述夾雜“文筆”,,不脫報章氣息。
如述變法前狀況為:“吾中國四萬萬人,,無貴無賤,,當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籠中之鳥,釜底之魚,,牢中之囚,,為奴隸,,為牛馬,為犬羊,,聽人驅(qū)使,,聽人割宰。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變,,加以圣教式微,,種族淪亡,奇慘大痛,,真有不能言者也,。”
述變法后狀況為:“自時務(wù)學堂、南學會等既開后,,湖南民智驟開,,士氣大昌,各縣州府私立學校紛紛并起,,小學會尤盛,,人人皆能言政治之公理,以愛國相砥礪,,以救亡為己任,,其英俊沉毅之才,遍地皆是,。其人皆在二三十歲之間,,無科第,無官階,,聲名未顯著者,,而其數(shù)不可算計。”
短短一年時間,,前后情形差異如此之大,,便有翻手覆手之嫌。有學者稱,,“然深思之,,此話不可輕信”,確然,。
值得注意的是,,《戊戌政變記》中述及陳寶箴之處極多,評價也極好,,并且還有陳寶箴,、陳三立父子小傳。如說:陳寶箴力行新政,,“在湖南一年有余,,全省移風”,,“我國此次改革,以湖南為先導”,,“觀于湖南之事,,乃知陳寶箴、黃遵憲等之見識遠過李鴻章,、張之洞萬萬矣”,,等等。褒評多端,,可謂沒有任何指疵,,而陳寅恪卻不以為然。照說,,到1945年陳寅恪寫《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時,完全可以據(jù)此為乃父祖向新朝表功,,但是他卻沒有,。
文中,陳寅恪據(jù)1937年親聞陳三立之語,,除了確認梁啟超至長沙主講時務(wù)學堂“實由先君之特薦”之外,,特別說了這樣的話:“當時之言變法者,蓋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論之也,。”“故先祖先君見義烏朱鼎甫先生一新《無邪堂答問》駁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說,深以為然,。”
據(jù)此可知,,《戊戌政變記》稱梁啟超致陳寶箴書,“此書即為湖南辦事之起點”,,陳氏本人未必贊同,。然而更加重要的還不在于維新首功的歸屬,而在于維新并存著兩種不同的“思想源流”,。換言之,,康梁之意在于取得湖南維新的首功,而陳氏祖孫三人則是要與康梁劃分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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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梁啟超具體地說到他“革命”而拿“滿清”開刀的一番推理:“今日民族主義最發(fā)達之時代,非有此精神,,決不能立國,。弟子誓焦舌禿筆以倡之,決不能棄去者也,。而所以喚起民族精神者,,勢不得不攻滿洲,。”
“攻滿洲”即已不是維新,而是革命,。問題是,,早在戊戌之前,康梁就已確定了“民權(quán)革命”的基調(diào),,所謂“維新”只是冰山之水上一角而已,。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書中,梁啟超追述到自己在長沙時務(wù)學堂“每日講課四小時,,夜則批答諸生札記,,每條或至千言”,“多言清代故實,,臚舉失政,,盛倡革命”,“學生皆住舍,,不與外通,,堂內(nèi)空氣日日激變”。
札記事件可說是湖南新政期間的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其根本原因是康,、梁打破常規(guī),“倡言革命”,,于是王先謙,、葉德輝輩要求檢查??涤袨榈牡茏拥页嗍潞蟪姓J諸人確實蒙犯了殺頭的風險,,《任公先生事略》有云:“其改定之課本,遂不無急進之語,。于時王先謙,、葉德輝輩,乃以課本為叛逆之據(jù),,謂時務(wù)學堂為革命造反之巢窟,,力請于南皮。賴陳右銘中丞早已風聞,,派人午夜告任公,,囑速將課本改換。不然不待戊戌政變,,諸人已遭禍矣,。”
由譚嗣同以“吐番野蠻者”比滿清,楊深秀常言“得三千桿毛瑟槍圍頤和園”,梁啟超在時務(wù)學堂“盛倡革命”,、“往往徹夜不寐,,所言皆當時一派之民權(quán)論”而言,康有為的“保救大清”絕然可疑,,所謂“改良”可能確是“臥底”式的真謀反,。清亡不始于辛亥而始于戊戌。長沙時務(wù)學堂與北京六章京皆當視為一種“身在曹營”式的“地下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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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憲稱帝之日,,頌美袁氏功德者,極丑怪之奇觀,,廉恥道盡,,至為痛心。“至如國體之為君主抑或民主,,則尚為其次者,。”
政論家“只問政體,不問國體”,,“政體政象之改進,,此即政治家唯一之天職”,由此而構(gòu)成“政治家之節(jié)操問題”,。
上文第一段為陳寅恪《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中語,第二段為梁啟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中語,,二者宗旨之相同,,如出一手。此即陳,、梁二人思想最相接近之點,,亦即陳寅恪《書后》最肯定梁氏之處。
戊戌以后,,國家元氣終于耗盡,,清朝之亡,變法維新有以啟之,。轉(zhuǎn)眼清朝已亡,,進入民國,漢人當政,,滿人的問題已經(jīng)排除,,然而除此之外的問題一個都沒解決,問題反而增多了,。梁啟超嘆道:“自辛亥八月迄今未盈四年,,忽而滿洲立憲,忽而五族共和,忽而臨時總統(tǒng),,忽而正式總統(tǒng),,忽而制定約法,忽而修改約法,,忽而召集國會,,忽而解散國會,忽而內(nèi)閣制,,忽而總統(tǒng)制,,忽而任期總統(tǒng),忽而終身總統(tǒng),,忽而以約法暫代憲法,,忽而催促制定憲法。”
梁氏其時大概已不勝其煩亂,,從而提出將國體,、政體分開思考的一種建議??傊畷r代變了,,立場轉(zhuǎn)換,梁啟超此時不再倡言革命,,甚至開始為往日革命的對象——君主——解脫,。他說,君主的尊嚴“能于無形中發(fā)生一種效力,,直接間接以鎮(zhèn)福此國”,,而“當其醞釀也,革命家丑詆君主,,比諸惡魔,,務(wù)以減殺人民之信仰,其尊嚴漸褻,,然后革命之功乃克集也”,。
就《戊戌政變記》而言,“革命家丑詆君主”其實正是梁氏往日所為,,如果“君主”可以包括西太后在內(nèi)的話,。而梁氏的如下言論,不知是否可理解為包含了若干反省與懊悔:“吾數(shù)年來懷抱一種不能明言之隱痛深慟,,常覺自辛亥,、壬子之交鑄此一大錯,而中國前途之希望,,所余已復(fù)無幾,。”“蓋既深感共和國體之難以圖存,,又深感君主國體之難以規(guī)復(fù),是用怵惕仿佛,,憂傷憔悴,,往往獨居深念,如發(fā)狂瘍,。”
但梁啟超的聰明睿智還在,,他對清朝滅亡之后驟然來臨的亡國危機有敏銳的覺察,于是便提出了一個口號:“中國不亡論”,?!峨s答某報》是與《中國不亡論》同一主題而論述更詳?shù)囊黄恼拢恼箩槍Υ鹜艟l(wèi)等新一代革命黨的“二次革命”主張,,提出五項疑問,。文章的價值在于其中具有求真求實的精神,而文章的宗旨也與陳寅恪所主張的“文化本位”漸趨接近,。只可惜“革命之軌道恒繼之以革命”的慣性已經(jīng)形成,,難以遏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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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即“洪憲”元年,,陳寅恪在北京經(jīng)界局任蔡鍔秘書,蔡鍔即梁啟超弟子,。陳,、梁二人同為洪憲稱帝的親歷者。故陳寅恪“先生《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出,,摧陷廓清,,如撥云霧而睹青天”一語,亦當時當日情形的真實寫照,。
但轉(zhuǎn)眼又到了1945年,梁啟超的維新的激情已成過去,,而吳其昌的民國的革命激情正盛,,陳寅恪卻開始為德國無條件簽署投降書之后的形勢擔憂。
故在《書后》結(jié)尾,,陳寅恪又說:“自戊戌政變后十余年,,而中國始開國會,其紛亂妄謬,,為天下指笑”,、“又十余年,中日戰(zhàn)起,,九縣三精,,飚回霧塞,而所謂民主政治之論,復(fù)甚囂塵上”,。以梁氏所見及梁氏所未見,,質(zhì)正于政治,而肇端則為戊戌,,隱然有論定責任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