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只有“生活”,尚有“生命”
——沈從文的文學探索及對當下的啟示
吳景明 李忠陽

圖為1979年11月6日,,沈從文出席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
選自張祖道《剎那——中國當代文化名人剪影》
在沈從文先生誕辰110周年之際,,回顧現(xiàn)代文學,如果屏蔽啟蒙的吶喊,、革命的巨響與都市的喧嘩,,就可以聽到他的田園牧歌。他以精致的語言器皿,,盛放了一個鄉(xiāng)土世界,,鑒照著獨特的歷史面顏,打開了另一重對現(xiàn)代性的想象,。這里面既有風景,,也有風暴;既有恒常,,也有永動,;既有清新的故事,也有隱伏的悲痛,。沈從文以“鄉(xiāng)下人”的視點回望“湘西世界”,,又以“向遠景凝眸”的目光眷注生命本體。他的“看”,,既是詩意的遠望,,又是憂傷的逼視。他看取的位置,、姿態(tài)及目光所及,,對于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依然富于啟示意義。
沈從文一生以“鄉(xiāng)下人”自命,。在不同的語境中,,他對“鄉(xiāng)下人”的表述或是與漢族相對的“湘西地方民族”,或是與都市現(xiàn)代人相對的“自然人,、未開化人,、陌生人”,或是與“知識階級”相對的“抹布階級”,。這些又統(tǒng)一于沈從文總體的文化價值判斷,。“鄉(xiāng)下人”的視點,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鄉(xiāng)土與都會,、邊緣與中心、自我與他者的參差對照和生死纏斗中生成的,。“鄉(xiāng)下人”的視點,是沈從文在充滿緊張和搏斗的歷史中的自覺選擇,。當他從湘西邊城走向首善之都時,,他過去所持有的價值與現(xiàn)代文明發(fā)生劇烈沖撞,。這迫使他必須進行價值決斷,去不斷追問“我是誰”的問題,。在這樣的逼問之下,,他選擇了“鄉(xiāng)下人”的位置。這個位置,,不是形而上的,,亦非一勞永逸的;它是動態(tài)的,,來自緊張和沖突,,凝結(jié)著沈從文的孤獨、焦慮,、痛苦及其現(xiàn)代化的反思,。置身于現(xiàn)代處境,“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同時又趨向全球化的“大同”幻象,。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閱讀沈從文與閱讀魯迅具有同樣的價值,。這并非讓我們當一個鄉(xiāng)下人,,而是選擇一個批判的位置,在不懈的抵抗中建構(gòu)我們的現(xiàn)代生活與價值世界,。與其成為一個“高貴的虛無主義者”或不假思索地擁抱別人描繪的“大同”,,不如在“我是誰”的發(fā)問中作出價值判斷和意義承擔。
循依“鄉(xiāng)下人”的目光,,即見湘楚風物,,可聞沅水櫓歌,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抒情小說和“湘西”系列散文,,如《柏子》,、《蕭蕭》、《邊城》,、《湘西散記》等就是例子,。然而,沈從文不想編織異鄉(xiāng)異聞,,以滿足有閑看客的獵奇心,;“主意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更添“風雅人”的幻想,;甚至不止于純粹的審美意義,,自拘于“精致的甕”。他期待文字之間能寄寓著更為根本的關懷:“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他期待表現(xiàn)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逆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希望讀者“能夠跨過那條間隔城鄉(xiāng)的深溝,,從一個鄉(xiāng)下人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一種燃燒的感情,,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的永遠的傾心,,健康而誠實的贊頌,以及對愚蠢自私極端憎惡的感情”,,從而引起讀者“對人生向上的憧憬,,對當前一切的懷疑”。這些話語集中表達了沈從文的文學理想,。
他寓居現(xiàn)代都市,,以“鄉(xiāng)下人”的目光眷注僻遠的故土,并孜孜不倦地建構(gòu)“湘西世界”,,使現(xiàn)代文明的病相變得更加分明,。他在嘗試參與和對話,并在對話中為自己的人生形式辯護,,從而確立自我,。“希臘小廟”與“人性”概念出自西方,而沈從文以湘西堅硬的石頭來構(gòu)造它,,以湘人近乎自然的生命來界定它,。也就是說,他并非拘守于湘水楚風的特殊與差異,,卻是從中尋找民族乃至人類的普遍與大同,,并通過剔透的文字與豐盈的形象來加以反映。這對于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研究,,是具有啟示性的,。
沈從文“向遠景凝眸”的目光常常探向“生命”本體。在他看來,,人生應該有“生活”和“生命”兩面,。前者指的是動物本性(食與性),是世俗的和平凡的,;后者關系到精神本性(抽象),,是超越的和高貴的。
在當下的境遇中,,重讀沈從文并重提“生命”的概念,,意義何在?今人對“現(xiàn)代”太過迷信,執(zhí)意逐求,,盲目唯新,,陷入困境。在這樣的背景下,,閱讀沈從文大有裨益。沈從文所矚目的“生命”,,或可成為這個時代重新思考“現(xiàn)代性”的重要維度,。我們過于迷信制度、科學,、啟蒙及市場等,,卻忽視了“生命”要素。我們習慣了當代“欲望敘事”所界定的“人性”,,并以之為“本性”,,而漸漸忘卻了這樣的事實:人之為人,不僅僅是“無毛兩腳動物”,,亦在于趨向“神性”的一面,。借用沈從文的概念來表達,就是,,人生不只有“生活”,,尚有“生命”。
張汝倫說:“在體力和智力(工具理性)之外,,人還有精神,,泰戈爾把它稱為‘更悠久、更真切,、更深奧的生命’,。我們是否承認有這樣的生命?對于不承認有這樣的生命的人來說,,對現(xiàn)代性的審美的或倫理的批判,,根本是不可能的,而泰戈爾的思想也不免會被認為是‘昏亂的思想’,。”這段話也同樣適用于閱讀沈從文的人,。在對“生命”的思考上,沈從文作出了可貴的嘗試,,也不免歧路彷徨,。他的嘗試,是我們的啟示,;而他的歧路,,是我們的起點。
來源:光明日報 2012-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