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13日,我受邀來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參加“飛鴻雪泥 無計東西——段晴教授逝世周年追思會”。這是我第三次參加段老師的追思會。一位意氣風發(fā)、不同凡響的優(yōu)秀學者的遽然離世,給學術同行們帶來的震撼與哀思難以言表,段老師留下的故事和傳奇更是訴說不盡。
這次追思會上,主辦者給與會代表分發(fā)了段晴老師的著作目錄。翻開一看,最醒目的是段老師發(fā)表作品最多、最出色的竟是她生命的最后十余年。段老師一生勇猛無畏,精進于學問,離開我們之前,正處于學術的井噴期,天若有情,何不多假以時日?參會的代表們還獲贈一冊帶著油墨香味的小書,它是段晴老師的隨筆集——《蓮塘月色》,作為“鳳凰枝文叢”的一種由鳳凰出版社最新出版。這部小書收錄了段晴老師三十三篇隨筆型的輕學術文章,分成“師友雜記”“四海壯游”“學林探勝”和“歲月隨筆”四個欄目。于我同行師友之中,段老師不只治學特別專深、特別頂真,而且為人特別有情懷,為文特別有文采。“蓮塘月色”曾是段老師微博的名號,她一定很自信,覺得自己的文章可與“荷塘月色”媲美。在我非常短暫的于微博試水的日子,最常閱讀的就是段老師的博文,十分喜歡她那些隨性隨意、妙趣橫生的文章。現(xiàn)實中的段老師“口無遮攔”,語出犀利,常常端著些不可一世、咄咄逼人的架勢,而微博文章中的段老師,則興致所至,從容游戲,談天說地,皆是平常人心,顯然放下了身段,多出了許多熱愛花草樹木、顧憐有情眾生的情趣和溫婉。正是在讀過她的這些博文之后,我才更好地認識了段晴老師。她不但是一位畢生不斷追求卓越和進步的杰出學者,還擁有有趣的靈魂,對情、器世間都充滿了好奇和向往,永無休止地探頭張望著和大踏步地探索著。
收錄于“師友雜記”欄目中的八篇文章里,有六篇是段老師回憶和紀念他的三位老師,即季羨林、金克木和威教授(A. Wezler)的文章,另外兩篇分別追懷消失于北大教授餐廳中的那些似曾相識的同事們,以及記述她于新疆調(diào)研期間認識的幾位維吾爾族兄弟姐妹們的故事。而其中的首篇《德國的印度學之初與季羨林先生的學術底蘊》則是段老師學術作品中的名篇巨作,記得當年我于夜行的火車上讀到這篇發(fā)表于《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2卷,2011年)上的文章時,抑制不住的欽佩和喜悅,馬上給段老師打去了電話,告訴她這是我讀到的所有紀念季先生的文章中最好的一篇,相信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懂得季先生的學問,更懂得季先生的學問與世界印度學、語文學發(fā)展歷史的深切關聯(lián)。此后,我曾不知多少次地重讀過這篇文章,也曾把它作為我“語文學與現(xiàn)代人文科學”課程的參考資料,讓選課的同學們閱讀、討論,常讀常新。而最近當我想對段老師的學術風格和成就做一個概括和總結時,我突然覺得她的這篇文章其實不只是對季先生和德國印度學之初的學術總結,而更是她對她自己的學術追求和學術理想的一個非常個人化的陳述(a personal statement)。段老師無疑是季先生的優(yōu)秀學術傳人,但嚴格說來他們走的是兩條不同的學術道路。季先生接受的是德國印度學的最傳統(tǒng)的學術訓練,但回國后其重要的學術貢獻是開創(chuàng)了一條中國式的印度學學術道路,于其學術盛年主要研究的是中印(中西)文化交流史;而段老師接受的同樣是德國印度學和中亞語文學的學術訓練,回國后依然更愿意堅守德國印度學的舊傳統(tǒng),即堅持“主要以梵文、巴利文等古代語言文獻為研究對象,并基于這些語言的文獻,展開對印度古代文化、宗教等領域的研究”。與我近年來積極倡導的語文學不同,段老師堅持要把Philology對譯作“語言學”,認為philology是對作為語言元素的整體的語言研究,應該運用比較的方法,以古老的語言為對比的基礎,探尋某種語言的內(nèi)部結構,以完美地理解和釋讀這些古代語言。顯然,段老師始終把解讀古印度和西域古代胡語文本作為自己最尖端和最理想的學術追求。
《德國的印度學之初與季羨林先生的學術底蘊》雖然是為紀念季先生去世一周年而寫的回憶文章,但它不是一篇隨筆類的小文章,而是一篇具有極高學術含量和意義的大文章,它是對季先生以及德國、中國之印度學學術史的最好總結,它對我們今天從事印度學、佛學和西域歷史語言研究都具有極其重要的學術指導意義。而收錄在“師友雜記”中的其他文章,則的確是名副其實的隨筆,記人憶事,如在眼前,讀來親切感人。季先生的《留德十年》是一部膾炙人口的好書,記述留學生活的回憶類作品中至今沒有見過一本比它更好讀的書。當年我閱讀季先生這本好書時,自己也正是一位留德攻讀中亞語文學的博士生,讀來自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作為季先生的高足,段老師不但有同樣的留德和海外訪學經(jīng)驗,而且也具有季先生同樣的文字和文學表述能力,我多么希望段老師也能留下一部像《留德十年》一樣精彩的留學生活回憶錄。很可惜段老師沒能得享季先生一樣的高壽,她沒有活到該停下來寫回憶錄的時候,如今她于海外留學時的很多有趣的經(jīng)歷和感悟,大部分都隨著她的早逝隨風飄散而去。我們僅能在她對威教授的兩篇回憶文章,以及在“四海壯游”欄目中的幾篇留德游記中知道一鱗半爪了。
由于我自己同樣有留德十年的經(jīng)歷,所以對段老師述說的留德期間的人和事都不覺陌生。她筆下有趣又挺悲劇的威教授我也認識,他就是德國漢堡大學的印度學家Albrecht Wezler先生,執(zhí)掌印度學教席達三十年之久(1973—2003)。威教授是段老師留學漢堡時的學科掌門人,同時也是尼泊爾—德國抄本編目計劃(The Nepalese-German Manuscript Cataloguing Project)和尼泊爾科研中心(Nepal Research Center)的負責人。先后與段老師在漢堡同學的有許多位是今日學界的名流,如哈佛大學的范德康教授(Leonard van der Kuijp)等,他們都曾得到過威教授的激勵和扶持,故都對威教授感念有加、敬愛有加。我于新世紀初才認識威教授,曾在藍毗尼、京都和漢堡等地遇見過他,那時他已經(jīng)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癥,常會做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但他曾經(jīng)的弟子們都像對自己的父親一樣厚待他,任他胡言亂語,像小孩一樣折騰。而每當Wezler教授清醒的時候,他依然還有著一位十分體恤、關心后輩學者健康成長的大師風范。他對段老師印象深刻、贊譽有加,深以漢堡大學培養(yǎng)出了段老師這樣杰出的中亞語文學家為榮!說起來,段老師留學德國的時間并不長,她在漢堡僅僅用了四年時間就獲得了博士學位,這對于一位外國留學生來說是很不尋常的。更難能可貴的是,段老師對德國印度學和中亞語文學學術的深刻領會,她在西域古代語言、文獻研究領域的卓越成就,不但在留德學人中鶴立雞群,而且與同時代的西方學人相比,她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佼佼者。大家知道,段老師向來對自己的學生特別愛護和扶持,護犢之情常常溢于言表,這或許就是她從漢堡的威教授那里繼承過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收錄在“學林探勝”欄目中的九篇文章,其實全都是高質(zhì)量的學術論文,只是它們都用相對易懂、或者用講座稿的形式呈現(xiàn),少了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學究氣,它們對了解段老師的學術風格和成就都具有非常典型的意義。《西域的胡語文書》是幫助讀者了解古代西域非漢語文獻及其價值和研究概況的最簡明扼要的介紹文章,中國學者從事西域歷史語言研究的短板過去是、現(xiàn)在依然是對西域胡語文書研究的不力和不足。段老師曾經(jīng)是這個領域內(nèi)極少數(shù)的權威學者之一,她的早逝使中國學者重又失去了在這個領域內(nèi)的國際影響力。《于闐文的蠶字、繭字、絲字》《絲路之畔的赫爾墨斯》《于闐語〈羅摩衍那〉的故事》等三篇文章,反映的是段老師卓越的專業(yè)成就。段老師通常被認為是一位杰出的印度學家,但她于德國修學的專業(yè)是印度—伊朗語學,最擅長的是做于闐語文研究,上述三篇文章凸顯她于古代于闐語文研究上作出的杰出成就。段老師是繼她的博士指導老師Ronald E. Emmerick先生之后最杰出的于闐語研究專家之一,她曾自負地說她對于闐語的研究已經(jīng)超越了她的老師。我想這一定也正是Emmerick先生寄望于段老師這位天賦異稟的中國留學生的,學生若不能超越自己的老師,學術進步又從何而來呢?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收錄在“學林探勝”欄目中的《面如滿月——淺談中印審美觀的差異》和《印度人的自然觀探索》這兩篇文章,顯示出了與段老師通常所從事的西域古代歷史語言研究完全不同的學術面向,它們更像是比較文學或者文學史、思想史式的研究。這兩篇文章分別發(fā)表于1996年和1998年,它們的寫作或與段老師追隨當時季先生所主導的比較文學研究、印度文化史研究有關,亦反映出了當時段老師手頭沒有可供她釋讀、研究的西域古代胡語文獻的窘態(tài),實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故不得不隨大流地做一些非她原本專業(yè)的學問。令人欽佩的是,段老師果真才高八斗,就是寫這種比較文學或者文化史式的文章,也同樣不同凡響,文章寫得漂亮,也富有內(nèi)涵。可以想象,要不是進入新世紀以后,段老師先后獲得了許多可供其釋讀、研究的西域古代胡語文獻,使她終于能回歸她早先的理想的學術道路,從此重新煥發(fā)出了不可遏制的學術激情,作出了非凡的學術成就,否則,她或許也會走上季先生回國之后所開創(chuàng)的學術道路,在中國式的印度學學術領域內(nèi)繼續(xù)深耕。
收錄在“歲月隨筆”欄目中的八篇文章,至少有兩篇,即《素材是人文科學的基礎——從一件敘利亞語文書談起》和《大秦寺的守望者》,依然是發(fā)表于學術刊物上的輕學術文章,講的是敘利亞文書的解讀和梵巴語學科的建設,以及《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和景教于中國傳播的歷史,它們或更應該歸入“學林探勝”欄目。而其中的第一篇《迎接挑戰(zhàn)》則是段老師于不惑之年回憶自己讀書、成長的經(jīng)歷,這是她很少有的系統(tǒng)回憶自己生平的文章,彌足珍貴。而書中的最后五個短篇,則都采編自段老師的微博“蓮塘月色”,記錄的都是一時一境、靈光一閃的發(fā)現(xiàn)和體會,事關歲月和身邊的人事,雖是即興的博文,但靈動、雋永,讀來十分受益。記得當時讀段老師微博時,還有多篇這類的文章,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惜它們沒能被全部收進這本《蓮塘月色》中。
段老師已經(jīng)離開我們一年多了,她和她的故事正在成為傳奇。《蓮塘月色》或不能算是段老師最杰出的學術代表作,但它無疑是我們了解段老師學術人生的最好的入門書。我們?nèi)粝胍私舛卫蠋煹膶W術經(jīng)歷、成就和理想,想知道段老師是怎樣的一位畢生追求卓越的優(yōu)秀學者、一位風風火火有社會擔當?shù)呐畯娙耍晃槐鞈懭藷釔刍鞠x草的平常女子,我們就應當從讀她身后留下的這本《蓮塘月色》開始。
(作者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編輯:李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