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輪的界線并非哲學思路的唯一刻度或者路標，但確乎會給哲學思想者某些時間意識的暗示，甚或是時間流變的思想壓力，這是我接到“新年寄語”邀請的第一直覺。緊隨其后的便是，作為倫理學學者的我仿佛是突然意識到，在即將過去的一年里，倫理學做了些什么？在即將來臨的歲月中，倫理學能夠或應該做些什么？剛好連續(xù)兩場大雪飄落京城，又仿佛在暗示我某種關乎時間的哲學啟示：既有可以封存，又有降臨可以憑借眼前天鋪的無垠白紙，盡情書寫，甚至恣意狂草。
可是，思想、尤其是哲學思想可以自由開展，卻不可凌空飛翔，更不可任性狂歡。思想有其致思邏輯，哲學更有其倫理規(guī)范，作為“實踐哲學”的倫理學更不可以離開腳下的土地而駕云飛天！倫理學在即將過去的一年甚至好些年來遭遇了太多的窘迫：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及其所帶來的隔離、恐慌，讓慢條斯理的倫理學措手不及；同樣突然爆發(fā)的烏克蘭危機和巴以沖突及其所帶來的仇恨、殺戮、死亡，以及隨之產(chǎn)生的國際、族際、域際、群際、乃至人際之間的情感暨觀念的分裂、緊張、對峙，讓倫理學、哪怕是以普適為名的全球倫理學無可奈何；更有難以確定的，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網(wǎng)絡虛擬及其應用問題等等，更是讓循“規(guī)”蹈“矩”的倫理學倏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還有，一定還有更多讓倫理學受挑戰(zhàn)的新事物、新問題、新世界、新人類！可以說，在當代諸門人文社會科學中，沒有哪一門學科像倫理學這樣遭遇如此突兀、如此頻繁、如此緊迫、如此無力的學術境遇了。
可偏偏是當代，當代世界和當代人類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更急需呼吸道德倫理的新空氣，一如患者急需呼吸機以解除其呼吸困難甚或窒息危險一樣。斯時斯地，此命此仁。更何況倫理學從來都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因之必須直面當代人類生活世界的緊迫問題和挑戰(zhàn)而作出積極有效的回應。惟有如此，倫理學才能化危為機，不僅可以自救于艱難之中，而且可以帶來自我更新，進而也給我們的生活世界帶來新道德新倫理的希望。由此，在新的一年和即近的將來，倫理學至少可以在這樣幾個方向潛心用力，尋求倫理學自身的理論改進和學術增強——
首先，在繼續(xù)強化倫理學基礎理論研究的同時，創(chuàng)制并加速推進有關“社會緊急狀況”下的“道德緊急應對”（moral emergency response）新倫理。這當然要求倫理學必須突破既定的論理視域和研究方法，尋求新的理論資源和論理“技藝”。如所周知，倫理學同其他古老的人文科學一樣，千百年來形成并積累了自身相對確定的觀念視域和理論體系，盡管存在學派之分和方法路徑的差異，但總體上都是基于人類道德生活世界的通常狀況或一般情形而建構起來的理念、觀點、標準、規(guī)范、范疇以及相應的分析框架和分析解釋方式等綜合性的知識系統(tǒng)。然則，在現(xiàn)代開放性社會里，許多重大事件常常是突發(fā)的、生死攸關的，這就需要倫理學不僅要研究、應對人類道德生活的常態(tài)，還要有足夠的學理資源和理論準備，來應對人類道德生活的非常態(tài)或“緊急狀態(tài)”。這是我們的倫理學人們都未能給予足夠關注和研究的，因而可以說，它既是一項嚴峻急迫的現(xiàn)實挑戰(zhàn)，也是倫理學獲得鳳凰涅槃的再生之地。
其次，面對以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網(wǎng)絡虛擬和生命（物）科學技術為代表的前沿尖端領域所產(chǎn)生的各種新的道德倫理挑戰(zhàn)，倫理學必須拓展其當代應用視野，作出及時、合理而有效的回應。這也是為什么教育部、科技部等政府管理部門提出將應用倫理學研究生培養(yǎng)提升為新的哲學學科門類中的一級學科建設計劃的主要原因。我想再次強調(diào)的是，由于當代應用倫理具有尖端前沿的科學技術性特點，因之，當代應用倫理研究的方式必須大力改進和充實。具體地說，就是必須積極攀援當代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計算機和生命（物）科學等前沿科技知識，實行開放的學科交叉融合，非如此不足以應對當代科技倫理的應用研究。這一方面為倫理學的應用拓展開辟了廣闊的新資源、新技術和新發(fā)展前景，另一方面也對當代應用倫理的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知識要求和學術資質(zhì)條件。
最后，無論是對現(xiàn)代社會緊急狀態(tài)的道德回應還是當代新型應用倫理研究，都需要有深厚強大的倫理學基礎理論作為其理論支撐。基礎不深不牢，難言大廈之廣之高，而要打好基礎，我們?nèi)匀恍枰溄又型猓蛲ü沤瘢瑢W習和吸收人類社會所有的道德文化精華，尤其要珍惜我們自身優(yōu)秀的傳統(tǒng)道德文化，作為曾經(jīng)舉世聞名的“禮儀之邦”，優(yōu)秀的傳統(tǒng)道德文化不單是我們的歷史記憶，更應該成為我們永葆初心創(chuàng)新未來的文化源泉。若能如此并持之以恒，真正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精神品質(zhì)和文化風格的中國現(xiàn)代倫理學不僅合乎期待，而且也將大有裨益于現(xiàn)代多元文明和多樣文化條件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與拓展。
(作者簡介：萬俊人，清華大學首批文科資深教授，中國倫理學會原會長。)
編輯：李華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