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titled Document四論王國維的死因
（光明網(wǎng) 2001年4月18日）
“后期的王國維既是封建衛(wèi)道士,，也是亡清的忠臣烈士,。對王國維來說，衛(wèi)道必然殉清,，殉清也就是衛(wèi)道,，二者密不可分?！?/b>
蔡仲德
1927年6月2日,，王國維投昆明湖自沉。其死因何在,？ 關(guān)于這個“中國文化史世紀(jì)之謎”,，72年來有過種種說法,， 也有過熱烈爭論,。近有干春松先生《王國維：自殺的理由》 一文，對這一爭論作了梳理,，對關(guān)于王國維死因的“殉清” 說,、“殉文化信念”說、“羅振玉逼迫”說,、“性格悲劇” 說作了述評,。這對讀者了解有關(guān)情況無疑是有益的。
此前,，我曾撰文三論王國維的死因(即《也談王國維 的死因——與鄧云鄉(xiāng),、劉夢溪先生商榷，兼析陳寅恪的有關(guān) 言論》,，載l998年10月3日《文匯讀書周報》,；《否定“殉清” 說著實不易——與鄧云鄉(xiāng)先生再論王國維的死因》，載《中 國文化研究》2000年春之卷,；《“殉清”說難以否定——三 論王國維的死因》,，載1999年7月3日《文匯讀書周報》)，從 多個角度論證王國維之死不能排除“殉清”因素,，因而關(guān)于 王國維死因的“殉清”說難以否定,。對于干文，我贊同其有 關(guān)“殉文化”說,、“羅振玉逼迫”說的述評,，而對其余部分 持有異議，現(xiàn)特提出商榷,，并對“殉清”說作進一步的論證,。
干文說，“對于王國維的死因,，影響最大,、流傳最 廣的要數(shù)殉清說”。我認(rèn)為此說與事實不符。實際情況是,， 陳寅恪的“殉文化”說影響最大最廣,，至今天，它更深入人 心,，成為主流之見,，甚至幾乎成為定論。
干文說,，“王國維之自殺最主要的應(yīng)是其矛盾又憂 郁的性格”,。我認(rèn)為此說難以成立，因為它無法回答這一性 格由來已久,，為什么王國維早不自殺而到1927年才自殺,。干 文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補充一句,，說“國民革命軍對 葉德輝等人的鎮(zhèn)壓是其觸媒”,。但干文又說，“王國維并沒 有葉德輝在湖南組織籌安會這樣的劣跡”,，既然如此,，這一 補充便無助于“性格悲劇”說。
干文還提及王國維的遺書,，說,，“王國維僅僅是留 了一條辮子、做過清室的官而已,，王國維更多的可能是恐懼,， 深恐自己也遭受屈辱，故而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 世變，義無再辱’之絕筆,。但遺書中只交待家事及書籍之安 排,，絲毫沒涉及清帝及東躲西避的朝廷，因此我們完全可以 把這篇遺書看作是一種內(nèi)心的恐懼,，而明確的價值指向,，或 未可知”。這顯然是對“殉清”說的否定,。那么這種否定的 理由能否成立,，王國維是否“僅僅是留了一條辮子、做過清 室的官”,，而別無表明他對清室態(tài)度的言行,，其遺書是否 “只交待家事及書籍之安排”,，而絲毫不涉及清室呢？讓我 們還是來看看如下的事實：
1,、辛亥以后,，王國維不僅留辮，不僅流亡日本,，不 僅自稱“亡國之民”,，而且其著作及書信對清室均以“我朝”、 “本朝”,、“國朝”,、“大清”相稱，無一例外,?？梢姡? 始終以遺民自居,，其忠于亡清的態(tài)度極為鮮明,。
2,、1917-1918年,，他曾熱切期盼張勛等復(fù)辟成功， 并曾為此類“救國大計”作過周密謀劃(見《王國維全集·書 信》192-263頁),；1922年,，其《庫書樓記》曾表達(dá)“山川重 秀，天地再清”的期望(見《觀唐集林》卷23),；1924年5月,， 其《籌建皇室博物館奏折》要溥儀“益崇圣德，務(wù)廣圣學(xué),，…… 以俟天心”(見《王國維年譜長編》416-417頁),；1924年年底， 其《敬陳管見折》曾流露對溥儀“得國”,，成為“中國將來 之共主”的希冀(轉(zhuǎn)引自羅繼祖《觀堂余絮》,，見廣東教育出 版社1999年6月版《王國維之死》339頁)。這又可見,，他始終 對復(fù)辟宣統(tǒng)懷抱希望,。
3、王國維認(rèn)為,，“為人臣者,，當(dāng)無事之世，事圣明 之主,，雖有賢者,，當(dāng)官守法而已,，至于奇節(jié)獨行與宏濟之略， 往往出于衰亂之世,，則以一代興亡與萬世人紀(jì)之所系,，天固 不惜生一二人者以維之也”(《雪堂校刊群書敘錄序》,，見 《觀堂集林》卷23),。所以對于清的覆亡，他曾感嘆“漢土由 來貴忠節(jié),，而今文謝安在哉”(《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歐洲》,， 見《觀堂集林》卷24?！拔闹x”指文天祥,、謝枋得。后者于 抗元失敗后拒不出仕,，絕食而死),，對于張勛復(fù)辟事件，他認(rèn) 為“北行諸老恐只有以一死謝國”,，“如再典見然南歸,，真 所謂不值一文錢矣”(見《王國維全集·書信集》197頁。 “北行諸老”指前往北京參與張勛復(fù)辟的康有為,、沈曾植等 ),。既然如此，一旦他自己身為人臣(1923年任“南書房行走” )而又遇到非常情況,，便必然守忠貞之節(jié),，“以一死謝國”。 這就是他1924年“甲子之變”時“援君辱臣死之義,，欲自沉 神武門者再”的原因,，也就是他于1925年8月說“事到艱危誓 致身”的原因(《羅雪堂參事六十壽詩》，見《觀堂集林》卷 24),。
4,、趙萬里《王靜安先年譜》記述：“去秋以來，世 變?nèi)肇?，先生時時以津園(指在天津張園之清遜帝溥儀——蔡 按)為念,。新正赴津園覲見，見園中夷然如常,，亦無以安危為 念者,，先生睹狀至憤。返京后,，憂傷過甚,，致患咯血之癥,。 四月中(指農(nóng)歷四月——蔡按)，掇魯間兵事方亟,，京中一夕 數(shù)驚,。先生以禍難且至，或有更甚于甲子之變者,，乃益危懼,。” (轉(zhuǎn)引自孫敦恒《王國維年譜新編》,，見中國文史出版社 1991年6月版169頁)戴家祥《記王靜安先生自沉事始末》記述： “今歲四五月間,，黨軍下徐州，馮玉祥引兵出潼關(guān),，敗奉軍 于河南,，直魯危急。北京大恐,。是時清華研究院評騭成績方 畢,。五月二日(指農(nóng)歷。陽歷為6月1日——蔡按)……晚,，某 與同學(xué)謝國楨謁先生,。……涉及時事,，先生神色黯然”,，又 云,，“先生曰：‘聞馮玉祥將入京,，張作霖欲率兵總退卻， 保山海關(guān)以東地,，北京日內(nèi)有大變,。’嗚呼,！先生致死之速,， 不能謂時局無關(guān)也”(轉(zhuǎn)引自同上書169、183頁)金梁《王忠 愨公殉節(jié)記》記述：“公殉節(jié)前三日,，余訪之校舍,。公平居 靜默，是日憂憤異常,，既以世變?nèi)肇?，事不可為，又念津園 可慮,，切陳左右請遷移竟不能達(dá),，憤激幾泣下,。余轉(zhuǎn)慰之。 談次忽及頤和園,，謂‘今日干凈土,，唯此一灣水耳’。蓋死 志已決于三日前矣,?！?轉(zhuǎn)引自《王國維之死》29頁)這些記 述都有助于說明王國維遺書為何有“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 之語,，有助于說明其自沉確實是為了殉清,。
5、我已在《“殉清”說難以否定》一文中指出,，王 國維遺書所說“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是一典故，此典故出 于《宋史·范質(zhì)傳》,。范質(zhì)為后周世宗所重,，曾于世宗臨終 時“受顧命”，輔佐年僅七歲的恭帝,，但他卻在趙匡胤奪取 后周皇權(quán),、建立宋朝時“降階受命”，未作反抗,，有負(fù)重托,。 故宋太宗趙匡義對他有如下評語：“循規(guī)矩，慎名器,，持廉 節(jié),，無出質(zhì)右者。但欠世宗一死,，為可惜耳,。”范質(zhì)“受顧 命”,、“降階受命”均在公元960年,，此時他正是五十之年。 王國維在遺書中用了這一典故,，足以說明其死是為了忠于前 朝,，即為了殉清。現(xiàn)在,，我還要進而指出,，王國維之死與顧 炎武的影響也不無關(guān)系。明亡后,，顧炎武拒絕仕清,，曾言 “先妣……國亡絕粒,，以女子而蹈首陽之烈，臨終遺命,，有 ‘無仕異代’之言,，載于志狀。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 出矣,。記曰：‘將貽父母令名，必果,；將貽父母羞辱,，必不 果?！呤衔毯嗡?？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則以身殉之 矣”(《亭林文集·與葉訊庵書》),，又曾言“乙酉之夏，先 妣時年六十,，避兵于常熟縣之語濂涇,，謂不孝曰：‘我雖婦 人，身受國恩,，義不可辱,。’及聞兩京皆破,，絕粒不食,，以 七月三十日卒于寓室之內(nèi)寢。遺命炎武讀書隱居,，無仕二姓,。… …今將樹一石坊于墓上,，藉旌門之典，為表墓之榮”(《亭林 文集·與史館諸君書》),。辛亥以后,，羅振玉曾對王國維“以 亭林相期”，王國維自己則以“可幾于亭林先生”自許,，故 “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身受國恩,，義不可辱” 云云,，對王國維無疑具有啟示作用,，顧炎武及其嗣母之盡節(jié)、 殉節(jié),，對王國維無疑具有典范意義,。“五十之年,，只欠一死,。 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云云,，就是王國維對顧炎武及其嗣母 上述言論的繼承,，王國維的自沉就是對顧炎武及其嗣母忠于 前朝，為前朝盡節(jié),、殉節(jié)行動的仿效,。
6、王國維既認(rèn)為辛亥革命后中國“紀(jì)綱掃地,，爭奪 相仍,，財政窮蹙，國幾不國”(《論政學(xué)疏》,，見《王國維之 死》9頁),，說“赤縣竟無干凈土”(見《王國維全集·書信》 254頁)；又視象征清皇室的頤和園為“干凈土”,，說“今日 干凈土,，唯此一灣水耳”。兩相對照,，可知他之所以選擇昆 明湖自沉,，就是出于對清室的眷戀，就是為了對亡清盡其忠 貞之節(jié),。
以上論證表明,，辛亥以后，王國維并非“僅僅是留 了一條辮子,、做過清室的官而已”,，他還有忠于清室、期盼 復(fù)辟清室的大量言行,。以上論證也表明,，王國維的遺書并非 “絲毫沒涉及清帝及東躲西避的朝廷”，“五十之年,，只欠 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數(shù)語便直接關(guān)涉清遜帝及其 “朝廷”，解析此數(shù)語,，便不難看出王國維眷戀清遜帝及其 “朝廷”,，甘愿與之“共命而同盡”的鮮明立場。 根據(jù)以上論證,，我認(rèn)為王國維自沉的直接原因是殉 清,，關(guān)于其死因的“殉清”說無法否定。
王國維曾在《教育小言十則》中說：“自殺之事,， 吾人姑不論其善惡如何,，但自心理學(xué)上觀之，則非力不足以 副其志而入于絕望之域,，必其意志之力不能制其一時之感情 而后出此也,。”(《靜安文集續(xù)編》)辛亥以后,，王國維始終 期望溥儀復(fù)辟,，當(dāng)他感到“禍難且至，或有更甚于甲子之變 者”,、“世變方亟,，事不可為”，因而復(fù)辟無望時,，他便 “入于絕望之域”,，走上自殺之途了。
我并不否認(rèn)王國維的死因中含有其他因素,。但我認(rèn) 為,，生活不幸(長子之喪、摯友之絕等),、悲劇人生觀,、性格 矛盾、思想沖突等等也許都對其死不無影響,，卻都不是促使 他非死不可的現(xiàn)實的,、直接的、決定性的原因,；陳寅恪提出 的“殉文化”說可謂言之成理,，卻無法說明王國維為何經(jīng)此 “數(shù)十年”(指中國文化之銷沉淪喪已數(shù)十年)不死而到 1927年才死？又為何遺書有“再辱”之語,？唯有“殉清”說 才足以回答這些問題,，才是促使他自沉的現(xiàn)實的、直接的,、 決定性的原因。
在我看來，后期的王國維既是封建衛(wèi)道士,，也是亡 清的忠臣烈士,。既衛(wèi)道，又殉清,，二者并不矛盾,。因為所衛(wèi) 之道即所謂“紀(jì)綱”不得不有所依托，其依托就是清皇朝所 代表的典章制度,。所以對王國維來說,，衛(wèi)道必然殉清，殉清 也就是衛(wèi)道,，二者密不可分,。（中華讀書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