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titled Document鄭秀與曹禺的婚戀
中華讀書報 2001-05-09
我的案頭放著一本《攝魂——戲劇大師曹禺》,是萬代從美國回來看我時送的,。那時鄭秀已去世,,萬代的臉色顯得憔悴,、疲憊,。臨走時,,她對我說:“看看這本書,,關于我家的情況你清楚,,遇到文藝界的人,,你要講出真相,!”我答應了。但說實話,,多年來由于沒能履行諾言而感到內疚,,并非不想說,而是沒有適當?shù)臋C會,,這篇文章就算是承諾的兌現(xiàn)吧,!
萬代和我是同屆的中學生,但我們并不就讀在一個學校,,她在貝滿女中,,我在師大女附中。高中畢業(yè)后,,她被選拔到留蘇預備班學習俄語一年,,后由于中蘇關系緊張,停派留學生,,第二年她才進入北京醫(yī)學院,,中途又曾調出做過老師,直至1965年畢業(yè),比我晚了四年,。最初,,她被分配在北醫(yī)附屬的結核病院,“文革”中結核病院與北大一院呼吸科合并,,我們就在一個科內工作,,她是我的入黨介紹人之一。在學院內讀書時,,我們并不熟悉,,但她卻是知名度很高的人,這當然與她有十分顯赫的家庭背景有關,,不過說句公平話,,她本人是十分刻苦、認真,、勤奮的,。1958年大躍進時,學院里排練大型文藝節(jié)目,,曹禺親自蒞臨現(xiàn)場,,并作了鼓勵,在校內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應該承認我們并非摯友,,但對她的諱莫如深的家庭私事,她卻從來對我沒有隱瞞過什么,,細想起來這絕非偶然,,盡管我們家庭背景不同,但卻有著相同的際遇,。我家有五姐妹,,她家也只有女兒(鄭秀生兩女:萬代、萬昭,;方瑞也有兩女:萬方,、萬歡);我父母雖沒有正式履行離婚手續(xù),,實際上是名存實亡,,家里都是母親擔當著哺育我們的重擔;我們倆又都很酷愛文學,。
60年代后期,,我們曾一起赴西北醫(yī)療隊,編在同一小隊,,她是隊長,。住在敦煌城郊的一個農(nóng)家土炕上,,我就睡在她的旁邊。我曾坦言地問她:“你爸為什么要和你媽離婚,?”
由于提問突然,,她沒有任何準備,但臉上并無慍色,,只有困惑,、憂傷。她非常誠懇地在我耳邊悄悄地說,,顯然她不希望睡在同一條大炕上的人,,能夠聽到我們的談話內容。
“我曾經(jīng)問過我的父親,,他說你現(xiàn)在年齡還小,,講不清這個問題。時至今日,,快過而立之年,,而我也有了兒子,他也從來沒有主動地解答過這個問題,!”
看過書后,,我才知道她的母親鄭秀在飽受十年婚外戀的折磨后,于1950年,,拉著一雙年幼的女兒,,在中央戲劇學院會議室舉行的離婚儀式上辦了手續(xù),裁判書剛一讀完,,堅強的鄭秀忍不住放聲大哭,那時她還不到40歲,。想當年在清華園內,,曹禺愛得死去活來;南京訂婚,、長沙婚娶,;解放前夕,龍華機場為了遲遲未到的他而與父親訣別……1940年夏,,他的難言之隱,,已為這場苦苦戀情的毀滅埋下了伏筆。
不難想象鄭秀是承受著巨大的精神折磨和被遺棄的心靈的重創(chuàng),,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撫養(yǎng)著一雙未成年的女兒,,其擔子之重,,內心之苦,,作為女人,應該能夠理解,。
萬昭雖小萬代幾歲,,但她表現(xiàn)得十分倔強,她的愛憎分明,,父親對于母親的不忠,,不可原諒,所以她不像萬代那樣穿梭于父母之間,,直到母親去世后才恢復了與父親的往來,。
這里我要談談方瑞的死,因為我是“目擊者”,,其事實與書中的敘述是大相徑庭的,。
當時萬代正在密云醫(yī)療隊,我恰恰剛由醫(yī)療隊回京,,接替她在病房的工作,。走時她非常放心不下家中的事情,當然是母親和父親兩個家,。那時大家是互相幫助的,。在我成為“宦游人”發(fā)配邊遠的西南邊陲時,萬代也曾主動去探望我的老母親,,我是十分感激的,。這次她將照顧兩個家的任務交給了我,我自然是慨然相允,。
一天上午,,我正在病房查房,突然接到萬代母親病重的電話,,是由病房的護士長轉達的,。由于對她家的情況比較了解,又不便查問到底是哪個母親,。立即兵分兩路:一路去史家胡同鄭秀家,;我和費護士長帶著輸液瓶、針管,、急救藥品,,騎著自行車直奔張自忠路曹禺的家。
那已經(jīng)是近中午的時分,,方瑞仍然躺在床上,,不單單是雙目緊閉,臉色死灰,,呼吸,、脈搏都沒有了,,連背部的皮膚都出現(xiàn)了一些花斑。臀部的床型由于凹陷,,堆積了很多大小不等的藥片,,有的已經(jīng)碾碎了。身體厥冷,,已無搶救可言,。家中只有保姆和曹禺。保姆十分驚恐,,斷斷續(xù)續(xù)地在為我們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
“……每天早晨都是九十點鐘起床,,然后喝牛奶,她拿不動碗,,要在椅子上再摞個小凳……她是將下巴頦湊到碗邊去喝的……”保姆學給我們看,。“她的兩手抖得厲害……可今天早晨她睡得很香,,我問過曹同志要不要叫醒她,,他說讓她好好睡會兒吧!……”
她大概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竭力想擺脫自己的責任,。
當時曹禺的兩只耳朵上埋著耳針,眼角旁有淚跡,,面容憔悴,、慌恐,口中不停地講:“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就這樣走了……”焦灼,、惶惶不安,勝過了悲痛,。在我的記憶中,,那房子雖小,但是北房,,至少是三間或更多,,因為方瑞躺在最西邊的一間,,曹禺不停地在房間內,,從西頭溜達到東頭,步子很快,,不能坐定在一個地方,。
1974年,曹禺已從干?;鼐?,但并沒有完全解放,,如果愛人因服安眠藥而死,這無疑是雪上添霜,,使他的處境更為艱難,。經(jīng)過和護士長商量,為了不驚動更多的人,,回到醫(yī)院急診室開了一張死因為肺部感染,、呼吸衰竭的死亡證明,由醫(yī)院的救護車將尸體拉到太平間,。
為此,,萬代十分感激我,曾在她僅有一間小屋的家里“設宴”接待了我,。其實從內心來講,,我覺得大可不必,再說我有一個癖性,,不喜歡與外人共餐,,我覺得媽媽做的飯菜至少在我眼中看來是最好吃的,但這次卻是盛情難卻,,我記得在那不大的桌面上擺著炒雞蛋,、炸花生米……那年代,對于我們這些每月只有二十幾斤定量的人來說,,應該算是高蛋白飲食了,。
方瑞死后的一些年里,說句公平話,,真是忙壞了萬代,。臨床工作很緊張,她還要花出很大的精力照顧體弱多病,,而又感情豐富的父親,,特別是他失去了一切特殊待遇的那段時間。萬代從不否認,,在自己對父親的關懷中傾注了母親的心血,,憑著鄭秀對曹禺的了解,他的好惡,、起居,、飲食……毫不夸張地講萬代做到了潤物細無聲……
我曾不止一次地問:“你媽和你爸為什么不復婚!”其實這是醫(yī)院里很多人都非常關心的事情,,只是覺著不大好開口,,萬代總是表現(xiàn)得十分躊躇,仿佛是難以啟口似地說:“母親當然……可父親……”
我常常會突如其來地提這個相同的問題,,總是得不到滿意的答案,,就用常人的心理來推測:好事多磨吧,!可后來從文藝界傳出一則令我十分震驚的消息。我是擱不住事的人,,忙跑去問萬代:“怎么回事,?婚還沒有復呢,半路上又殺出個程咬金來,!”
萬代顯得一臉的無奈說:“猜不透父親的心思,。”后來,,她主動地告訴我,,“我爸將我們召集在一起,正式宣布了這個消息,。他也說出了自己的顧慮……主要是怕她的文化水平不高,,我們不能接受。但他立刻解釋說,,不過從我們來往的書信中,,可以看出她的文字功底……”
俗話說,年輕人找情,,中年人找家,,老年人找伴。老伴兒,,老伴兒,,找的就是伴兒。這純屬個人私事,,不要說旁不相干的人,,就連子女都無權過問,只有望“伴兒”興嘆了,。至今大家聊起這件事來都不無憾意,。
至于這件事給鄭秀帶來的影響,那應該是不言而喻的,。萬代也從不提起此事,,他人更不好去觸動的這致命的舊傷又再一次流血……“春如苗,人空瘦,,淚痕紅氵邑鮫綃透,。”
鄭秀抽煙更多,、更勤了,,慟哭已無法表達她心中的凄苦,,數(shù)十年受壓抑,、受摧殘,、被遺棄的愛情,再次煎熬著她那顆受重創(chuàng)的心,。她沒有向他人贅述自己苦悶的習慣,,煙成為她唯一可以發(fā)泄自己愁苦的方法。因為面對著課堂上的學生,,她必須全神貫注,,保持著誨人不倦的、可尊可愛的師長的形象,;對于膝下的一雙女兒,,她不應該僅僅是嚴“父”而且也必須是慈母,孩子們太缺少“愛”了,,這樣惟獨苦了她自己,。
由于長期抽煙以及內心的“重創(chuàng)”,鄭秀的健康明顯受損,。后來醫(yī)院在西什庫蓋了宿舍樓,,萬代將自己的平房換了兩間樓房,接母親同住,。她還買了輛小三輪,,平時看病或外出就蹬著鄭秀,頗令我羨慕,,因為我雖會騎自行車,,但是個左撇子,始終沒有練會蹬三輪,,就當時我們的經(jīng)濟能力來講,,也就只能負擔一輛小三輪車。如果我也能蹬著車,,帶著年邁的母親到處看看,,將令母親非常開心。她是十分喜歡熱鬧的人,,雖然年過八旬,,對生活仍然是興趣盎然。這一宿愿未能實現(xiàn),,至今想起來都后悔不已,。
晚年,由于肺部疾患,,鄭秀長期住在醫(yī)院內治療,,依然是住在我們病房,當時萬代已在美國。因為住院時間長,,病情多次反復,,萬代曾回國看望過她,但不能久留,。在鄭秀彌留之際萬代沒有回來,。
病重時,鄭秀提出要見曹禺一面,,通過多種渠道,,不知為什么竟沒能實現(xiàn)這個要求。她是呻吟著家寶……家寶,,這個名字而離開人間的,。
死后,在院方為鄭秀設置的簡單的靈堂內,,曹禺獻上的大花籃,,最引人注目,這不單單是因為他的名字,,而那是一個足以使整個靈堂內所有的鮮花,、挽聯(lián)、花圈,,黯然失色的最大的,、“品位”最高的……
鄭秀什么也看不見了,帶著終生的憾事走了,。
在鄭秀眼中,,曹禺永遠是家寶,她愛的是家寶,,而不是曹禺,,這是她與其他任何女人的不同之處。誰說天下沒有癡情的女子,,鄭秀愛家寶就是??菔癄€,粉身碎骨,,也不變心,。但她又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沒有沉淪,,沒有放縱自己,,她竭盡全力地掌握著自己生命的風帆,在情感的“九級地震”的強震下,,帶著一雙女兒闖過來了,。
(摘自《傳記文學》2001年第4期,李惠薪文,。)